1974年7月18日,美国马里兰州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的天空,黎明细雨让位给了厚重的阴云。
早上八点,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停在了湿漉漉的跑道上。刚刚就任财政部长的威廉·西蒙打开车门,整了整领口的黑金条纹领带,登上待命已久的飞机。
发动机在耳边轰鸣,机舱里却只有沉默。
在上一年的赎罪日战争中,西方对以色列的偏袒,激起阿拉伯国家的不满,愤而宣布石油减产禁运,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
由于石油供应紧缺油价上升,排队也加不上汽油,欧美经济卡顿停滞,通货膨胀严重,本就陷在越南泥潭中的美国财政赤字雪上加霜。
由于布雷顿森林体系已经解体,美元与黄金脱钩,面对持续贬值的美元与增长的债务,其他盟友已经不能靠什么信任啊、友谊啊来支持美元了。
美国必须为盟友继续持有美元找一个经济借口。
于是,精通能源与国债的威廉·西蒙对尼克松立下军令状,秘密前往沙特与费萨尔国王谈判石油与美元相互解套的办法。
几个月后,美国与沙特达成了一项协议,基本框架是:
沙特只接受用美元购买石油,然后用石油收入购买美国国债和其他资产,支持美元债务扩张,缓解预算赤字。美国则答应替地位不稳固的沙特王室作保,为沙特提供武器,训练美械师,提供安全保障。
这项协议,奠定了日后石油美元的基本规则,也在双方相互交换核心利益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一
今年三月份,一则破天荒的消息从波斯湾传到全世界:
沙特考虑在部分石油交易定价上用人民币取代美元。
这个消息从年头传到年尾,终于在年底中国领导人出访沙特、参加中阿峰会时有了明确的说法:中国正式呼吁使用人民币结算石油。
此时,距离威廉·西蒙着手建立石油美元体系的建立已经过了半个世纪。
在美元债务扩张的支撑下,美国熬死了苏联、走出了金融危机、冲出了新冠疫情的衰退,并在俄乌战争中,把熊霸一方的俄罗斯一夜逼回解放前,美元为主导的金融体系威慑力发挥到了极致。
但也彻底透支了沙特本就不多的安全感。
现代的沙特从建国伊始,就是靠先后依附英国、美国,才在部落政治四分五裂、荒凉恶劣的阿拉伯半岛崛起。
也是这种政治局面,使得沙特王室在伊斯兰与基督教的文明冲突中,常常处于两难或者圆滑的位置。
一方面,从1933年开始,沙特与英美石油公司密切合作,让西方用先进石油开采加工技术廉价拿走石油资源,才从以劫掠、游牧的传统贝都因经济模式升级为以石油为主的现代财政体系。为此,沙特还让美军在波斯湾修建军事基地保护石油安全。
所以当阿拉伯国家掀起凶猛的石油国有化运动时,沙特选择了渐进式股权收购,而且西方高管一个都不动,直到他们自然退休为止。
这让美国在第一次石油危机前误以为沙特不会跟随埃及叙利亚发起石油制裁。
但另一方面,圣城麦加就在沙特,各种极端宗教势力在沙特领土上盘根节错,甚至本身就是沙特王室统治的倚重,所以沙特又不得坚持逊尼派穆斯林的立场,比如在阿拉伯国家对以色列发起赎罪日战争后,听从穆斯林长老们的意见,答应与其他伊斯兰国家一起,用石油禁运作为武器惩罚西方对以色列的支持。
沙特身处阿拉伯伊斯兰阵营,而美国自诩自由世界民主领袖,没办法公开结盟,所以当威廉·西蒙秘密与费萨尔国王敲定石油美元协议后,在沙特的要求下,协议的金额项目与双方谈判细节至今都没有解密,生怕得罪了阿拉伯人与逊尼派伊斯兰的兄弟们。
但这种完全靠利益捆绑,意识形态却完全撕裂的联盟状态根本不可能永远靠保密维持。
2001年的911事件,包括本拉登在内,19名劫机者中15人来自沙特,彻底揭开了两国在金钱关系下积蓄已久的根本性矛盾。
沙特国内反美情绪冲到了历史高点,美国则指控沙特支持极端恐怖主义,五角大楼甚至准备了一个扶持地方家族,肢解沙特现有政权、接管沙特石油资源的方案。最终还是沙特服软,主动加入了美国反恐战争,还允许美国整顿了自己的军警部门,进行联合反恐,美国政府才放下杀心。
也正是这期间,美国开始搞页岩油气,特别是2008年之后,为了走出危机加大基础能源投资,美国能源巨头们all in页岩革命,到2019年已经让美国从能源进口国变成净出口国,增加了对全球能源的掌控,也减少了对中东的依赖,更令沙特感到芒刺在背。
2017年,也门爆发内战,扶持也门政府的沙特被美国媒体指责支持轰炸民用设施、制造人道主义危机,美国两党开始激烈争论依赖沙特的地缘战略与石油美元问题,说明美国与沙特的底层利益纽带已经动摇。
2018年,沙特记者卡舒吉在沙特驻土耳其大使馆被暗杀,种种线索直指沙特王室,甚至爆出了1985年出生的沙特王储默罕默德·本·萨勒曼亲自下令暗杀卡舒吉。美国再次掀起对沙特的讨伐,连此前不太愿意得罪沙特的共和党人也站出来要求沙特彻查,最终以沙特王储自认失察,外加沙特自己处置嫌疑人结束。
这也是沙特王室第一次站在了沙特与美国矛盾的中心点,意味给美国交再多保护费,也无法阻止美国在意识形态上的主动切割。
最让沙特不安的,还是石油支撑的美元体系发生了武器化异变。
特别是近年来,美国越来越不遵守货币中立原则,滥用国际制裁与管辖,随意切断他国结算渠道,孤立经贸体系,俄乌冲突中,放肆没收俄罗斯相关海外资产,冻结主权财富基金,在金融层面大肆掠夺他国国家财富。
因为沙特多年大量石油收入都放置于美国手中,用来支持美元,一旦美元武器化,沙特就随时可能失去了主权最大的筹码与最后的安全感。
二
美国最精英的那一批人也早就看透了石油美元逻辑的缺陷。
那就是只能增加债务赤字,而不能解决债务。
说白了,就是沙特以及各个石油国家的美元收入源源不断投资美国资本市场,而美国金融市场又是完全敞开,债务还不断累积,久而久之,美国经济核心命脉就会被这些债主或股东操控,是不是来一波阴招防不胜防。
基于这种担忧,在石油美元协议达成的当天,沙特经济与财政部长谢赫就对美国媒体喊话,表示虽然沙特会把大部分石油收入投资美国,但美国人可以放宽心,沙特不会去收购美国的工业,正在考虑的是政府债券或者股票市场。
末了,谢赫还加了句,我们对房地产没兴趣。
这说明沙特非常清楚一个主权国家要投资美国,是个非常讲分寸的活,平衡不好,要么得罪美国要么自己血本无归。
美国当然也知道,要实现石油美元回流,光让沙特直接投资美国当债主肯定不行,还得让沙特心甘情愿把钱掏出来,让美元变成货款实实在在回流美国。
于是又有了石油美元的支撑——武器美元。
二战后,美国军工产能过剩,于是大量流向海外。一般来说,首先是援助,然后就慢慢变成了销售。
1950年代,美国大约95%的军备出口是作为外国援助提供的,到了1980年,援助就下降到45%,到2000年不到25%,其他都是购买。
从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中东成为世界上主要的武器进口国,尤其是沙特,八成武器来自美国,占同期美国武器出口的24%。到了近二十年,每年进口上百亿美元,累计近两千亿。
当然,这个数字比起动辄几十万亿的美国国债似乎不算什么,但美国官方记录的沙特持有美国国债累计也就这么多。
2016年,奥巴马政府首次公布的沙特阿拉伯持有的美国国债数量,也就1170亿美元。
这个数字并不多,因为当年中国持有美国国债超过了一万亿美元。
美国舆论也觉得不对劲,纷纷开始质疑,官方数字大大低估了沙特阿拉伯对美国国债的投资,实际数量可能是两倍或更多,如果按照当时沙特6000亿美元外汇储备来看,沙特至少悄悄购买了3000多亿美国国债没有披露。
于是,一个问题出现了:沙特拿那么多美国国债干什么?难道还想像当年石油危机一样,用抛售国债给美国来一次背刺??
随后,《纽约时报》披露,2004年美国一份政府报告显示,当时被怀疑支持9.11袭击的沙特曾警告美国,如果敢判决沙特对9.11事件负责,就会抛售手中高达7500亿美元的美国国债和其他资产。
这也能看出沙特心机之深。
因为只要维持表面的和谐,沙特就可能通过用美元当介质,进行石油换武器,微妙地实现了即讨好美国又保障自己的平衡。
而美国则可以同时抓住了美元和武器,发挥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石油是工业生产的基本原料,沙特又因为掌控者全球最多的闲置产能,能增产也能减产,所以在欧佩克中具有定价话语权,于是其他是石油国家如果不想承受汇率波动的损失,只能跟着转向美元结算。
武器呢则是地区政治秩序的基本影响因素,特别是在乱糟糟的中东,当一个国家大幅进口先进武器的时候,其他国家也不得不进行跟进军备竞赛,自然也就把美元列为了购买武器的刚需的存在,无法石油收入转化为本国建设,稳定本国政局。
武器美元的后果就是加剧中东连年战乱,来给美元背书。
而且中东地区只是开始,随着石油美元的确立,下游的大量制造业国家自然而然也选择了储备美元,从而换取最底层生产要素——石油。
所以基辛格说,谁控制了石油,谁就控制了所有国家;谁控制了货币,谁就控制了全球经济。
没有沙特的配合,一切都无从谈起,因此历届美国政府对沙特的阳奉阴违视而不见,直到页岩油的崛起。
最典型的就是中国与沙特的贸易。
加入WTO后,中国靠外汇顺差外汇储备与中东石油进口一起增长。外汇储备从2001年的2000亿美元增长到2007年的1.5万亿美元,跃居世界第一。主要是美元。石油进口也从2001年的6033万吨到2007年的2亿吨,仅次于日本与美国,进口来源第一位就是沙特。
对于美国而言,问题出现了,这么多美元在中国手里,跟在沙特手里一样,就是个金融核武器,理论上随时可以对美国经济进行砸盘。
于是,在威廉·西蒙访问沙特33年后,另一位美国财长亨利·保尔森再次顶着美元债务危机与经济衰退的压力,踏上了前往中国的飞机。
主要就是两件事:
1、让人民币升值。
2、让中国用手中的外汇储备大幅增持美国国债。
保尔森看来,人民币升值美国可以降低逆差,等于回收美元,而中国增持美国国债,就等于支持美国债务扩张,走出金融危机。
一个比沙特石油美元体量大N倍“MIC(中国制造)美元”的循环的蓝图也就诞生了。
但中国可不是沙特。
因为美国对中国进口美国商品进行严格限制,我们想要的美国不给,美国需要中国生产的却越来越多,结果人民币的确升值了,但美国的逆差与赤字却没缩小反而越来越大,而中国手中的美国国债却越来越多,对美国经济的威胁如鲠在喉,到了坐立不安的地步。
于是,先有奥巴马搞制造业回流与TPP组织,希望孤立中国制造,后有特朗普开启贸易战,把中美推向全面摊牌。
巧合的是,此时的沙特也越发对石油美元循环的崩坏感到不安。
于是,一场酝酿半个世纪的变局终于拉开了序幕。
三
关于石油人民币,中国并不不用急着开香槟,因为这次中方再峰会上的呼吁似乎并不代表石油人民币成了,但也实实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后的迈出的关键第一步。
实际上在2022年12月9日,在首届中国—阿拉伯国家峰会召开前夕,“世界超市”义乌和沙特完成了首单跨境人民币支付业务。
这笔交易的特别之处在于,以前即便中国与沙特贸易可以用人民币与里亚尔结算,用的也是swift(国际资金清算系统),中间需要通过摩根大通之类的美国银行进行美元过渡。但这次用的是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ross-border Interbank Payment System,简称CIPS),完全不用担心被SWIFT系统的、制裁,让沙特放了一个大心。
沙特也可以放心大胆的囤人民币,然后换成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以及下到枪支弹药上到东风导弹的所有关键物资,而不用担心砸在手里。
这背后其实是美国在沙特贸易关系地位的下降与中国地位上升的对比。
冷战时候,美国石油消费一度占了全球三分之一,对沙特最大的需求就是石油,沙特靠美国石油收入站稳了脚跟。但2012年美国页岩油气大爆发,从能源净进口变成了净出口,美国进口石油占中东出口的份额掉到了5%,而中国上升到了25%。
结果是欧佩克纷纷把外汇储备从美元转成其他货币或者贵金属,导致2020年第四季度,各国央行持有的美元储备的比例下降至59%—25年来的最低水平。
此外,除了武器,美国也出口不了什么沙特需要的东西,所以与沙特的贸易关系越来越单薄。更何况由于以色列的存在,沙特也知道光靠买美国武器也不再能够保护自己安全。三十多年前就敢大手一挥找中国买东风3战略导弹,今天在珠海航展上更是挥金如土,眼都不眨。
只要结算渠道安全可靠,沙特没理由不囤人民币。
但这还不够。
因为石油美元的厉害之处在于,通过沙特减产增产配合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决定了石油价格的大趋势,但石油交易定价权牢牢掌握在欧美手里。
具体来说就是,全球石油价格是受美国西德州轻质原油(WTI)价格与北海布伦特(Brent)原油期货合约的交易价格所左右。
其实英国北海油田早就采光了,为什么依旧能够决定原油价格呢?原因只有一个:
欧洲+美国依旧是全球最大的能源消费市场。
如果油价跟着对方鼻子走,哪怕用人民币,实际上也是要换算一遍美元,没有意义。
全球石油定价权经历了几次变更,第一次石油危机前,欧美石油“七姐妹”通过技术资本控制着全球的油田,第二次,是石油输出国组织(欧佩克)成立,一起决定石油价格涨跌,第三次,就是沙特带着欧佩克配合美国,最终让石油定价权落在了欧美金融市场手里。
所以这次俄乌战争中,沙特拒绝美国增产石油围剿俄罗斯能源的要求,彻底触怒了美国霸权的逆鳞。
此外,阿拉伯国家也想把市场上的石油定价权拿回来。
于是,阿联酋在2019年11月11日宣布成立阿布扎比原油期货交易所(ICE Futures Abu Dhabi),将推出世界上首批穆尔班原油期货合约,标志着OPEC成员国首次允许其石油在全球自由出售和运输。
这意味着沙特对OPEC影响力的削弱,间接削弱了美元石油,即便美国与沙特重归于好,也不可能说一不二了。
中国石油作为唯一的中资企业参与入股该交易所。
有意思的是,其他股东包括英国石油公司、荷兰皇家壳牌集团、道达尔集团、维多石油集团、日本JXTG能源株式会社和国际石油开发株式会社等国际油气公司。
重点:没有美国企业。
然而,背靠全球最大的石油供应端,阿布扎比原油交所最大的问题是,市场不够大。因为阿拉伯产油国虽然产油多,但本国消费量往往只有产量的几分之一,而且也是石化加工,最终还是要出口。
除了欧美,哪里石油消费最多呢?当然是以中国为核心的东亚、东南亚地区。
2018年3月26日,中国原油期货在上海国际能源中心(INE)挂盘交易。中国原油期货的最大亮点是,以人民币计价、可转换成黄金。
与阿布扎比交易所相反,背靠庞大的亚太市场,中国原油期货最大的问题是可以交割的石油储量不足。
阿布扎比和上海,在石油定价权的问题上,供求两端可以说一拍即合。
更重要的是,中国黄金储备从2014年之后加速囤积到了1980吨,完全做好了石油人民币之前的过度。
纵观石油美元的尔虞我诈、步步惊心的建立与撕裂,对比中国尝试建立石油人民币的步步为营,只能用一句老掉牙但贴切的话来形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石油人民币的未来,不在口号与权谋,而在历史的大势与人心的逆转。
尾声
人民币石油的未来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测,深耕中东近百年,美国有太多方式,从外部与内部,破坏中阿之间的关系推进。
随着全球经济底层逻辑板块的动荡,通往美好未来的前路,只会更加风谲云诡、阴云密布。
但正如基辛格在跟几代中国领导人打交道之后所感受的:
中国人经常从历史角度考虑问题....
中国历史之悠久,规模之宏大,使中国人能用几乎永无尽头的历史让谈判对手油然产生一种谦恭之心,会因此而觉得自己是在违背自然,自己的行动注定只会在中国滚滚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一条逆流而动、微不足道的痕迹。